春云生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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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妻书

公孙钤×陵光

陵光卿卿如晤:

此次浮玉山一行,归国途中曾偶遇一老翁,赠予微臣一书,题曰《璇游记》,其中所载皆为天璇山水、风俗民情,文辞通俗且颇具趣味。微臣此几日读毕,心中颇有感慨,想吾国天璇,疆域辽阔,胜景无数,此生若无法领略一二,实是一大憾事。

故臣钤欲顿首请旨,待四海平定之时,允臣邀王上同游天璇,共享无边风月。

吾国西有玉乾山,万仞穿云,千峰堆雪。微臣年幼时闻族中老妪言,神鸟朱雀曾降生玉乾山西南栖雀峰,朱雀属火,峰顶千年难化积雪遇火消融,汇而成流,直落九天,奔腾千里万里,其水波浩荡,如驽马脱缰,况势无可当,顷之便风云变色,呼啸而东,这便是吾国母江淮水了。

而臣最想邀王上同去的,便是微臣母郡,淮西。

道来也怪,微臣母郡虽名淮西,却在淮水之南,东流入海之处。闻是先王赐名,欲究其因由,实无所得,如若王上知晓,还望指教一二。

淮西虽非名胜之地,其间山水却也别有韵味。

吾国东南地势低平,淮水至此一段流速见缓,风平且水静。若去,最好是冬日渡船而行,南浦乘一只小舟自流,于船舱中点了红泥火炉,烫上一壶农家浊酒,再置棋案,沽酒赏风,吞梅嚼雪,观四围青山雪白头。

魏相曾言王上喜食甜食,淮西人恰是嗜甜,连平常烹饪也会习惯加糖,而点心小食更是琳琅,虽比不得宫中精细,想给王上尝个鲜儿也是好的。

臣书斋前本是一小片竹林,不知何时栽种的一株海棠,年年春时花开明丽,暮色四合时,月色如水,花影扶疏,珊珊可爱。

海棠无香,不及牡丹芍药之色馥郁,臣曾以之为憾,如今想来,正是海棠无香,才更衬其清丽出尘。

淮西无所有,臣钤愿折一枝海棠聊赠于君,惟愿王上,一生平安喜乐,长享盛世。

臣钤……

笔落此处却是骤停,公孙钤千万思量辗转心头,“心悦于君”四字恰若惊涛骇浪席卷而来,天倾洪流,淹没十方之境,他似溺于水中难言难思,面上却是波澜未惊,只扣笔之指见紧,笔尖墨在纸上晕开一点。

臣钤谨拜。

他落下终笔,又细读一遍,将信妥帖收封。

这封书信,自始至终,公孙钤便未想过要呈与君王。

单只开头“陵光卿卿”四字已是诛九族的大罪,而公孙钤身为人臣,竟对其君主心存他念,枉顾伦常!

公孙钤不怕死,只是有些东西,从一开始便注定要被埋葬一生。

佛曰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,这份感情,公孙钤不知因从何起,却知晓注定无果。

他的君王太多情,故人抱剑离去数载,他弃志而颓,数载难休思。

他的君王也太无情,公孙钤无言守候数载,抵住多少风刀霜剑,这数载光阴,他可曾施舍过半点儿眸光?

云山万重,烟波千里,寸心难剖。

公孙钤微不可闻叹一声,将信收入怀中。

恰有家仆通传有客至,他藏好万千思绪,堆叠微笑,欣然前往。

原以为不过友人之间一局寻常手谈,可黑白子星罗,方寸间暗潮涌动,公孙钤饮下了那盏茶。

弥留之际未听那红衣所言为何,他拼命伸手想要去抓住什么,黑白子坠地之音零零落落,他蓦然忆起,似乎有人还欠着他一局棋。

那人似乎也曾对他笑过,宫苑新栽的一株海棠初绽,天璇王宫多是牡丹芍药等馥郁之色,这是他头一次见到海棠,打量了半日,忽而回眸弯了一双眉眼,满身芳华。

他说:“公孙,海棠开了。”

这是为数不多的,陵光的眼中明明晰晰地映着他公孙钤的影子。

公孙钤早已忘却那海棠丽景,那时只觉人间至色已横亘眼前,他那里还有心思去留意其他。

公孙钤不愿死。

他还未能为家重振门楣,未能替国重拾山河。

他还未来得及与心上人同游故里,在海棠依旧时道一句欢喜。

他若去了,再留陵光一人伶仃在世,可还会有第二个公孙钤能陪伴君侧?

奈何执念难违天命,终此一劫,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
他到底没能守在心上人身旁。

璇历四十六年,天璇与天权、遖宿两国交战,敌军夜至淮西,掘墓开棺,次日将已故璇相公孙钤所着外衣送璇王前以衅之。君王睹物思人,恸而咯血,沾染故人襟,慌忙拾衣擦拭间,内有物掉落,那原该尘封之物,到底剖于君前。

那份浅滋蔓长却秘不示人的爱恋,被公孙钤小心翼翼藏于心底,即便在无人之处也不敢吐露一二,最终只化作纸上三言两句,一点无法言说的墨痕。

如今却这样暴露在朗日晴天之下,陵光只觉双手灼热,仿若捧着的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心。

昔日魏相总赞公孙钤才思敏捷,谦和端方,陵光亦读过他几篇文章,确为惊世之才。可每每二人独处时公孙钤总显得太过木讷了些,端方得近乎是迂腐了,有几回触了陵光怒火,看他跪着一副敛眉认罪的样子却也不忍苛责,每每拂袖而去,后来才知他走后公孙钤一直留于原地跪到深夜。

陵光知公孙钤忠厚贤良,却不知他对自己有这份感情。

陵光扪心自问,自己的心里,的确有公孙钤的位置。

虽说他总醉了眼将公孙钤认成故人,可心里却如明镜澄亮。所谓错了眼,只不过是自欺欺人,他亏欠故人许多,想着把公孙钤当作故人补偿一二,可公孙钤就是公孙钤,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公孙钤。他不愿将这份亏欠压在无辜的公孙钤身上,便想着疏远一些,却忘记了也该怜取眼前人。

公孙钤是陵光溺于苦海后不顾一切要将他救出的人,他让陵光知晓,在这世间,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煎熬与前行。

因而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,连国事朝政也尽数托付,公孙钤有让人心安的力量,让陵光再使性沉溺下去,因为有人能帮他抵住万千风雨,有人能庇护他。

待到梦醒欲与之并肩时,却终究……

满身鲜血的士兵一路闯进王帐,声音颤着惶恐。

“王上,淮西……破了……”

终究是来不及了。

陵光蜷缩在角落里,指甲隔着信纸嵌入血肉之中,他呜咽着,像只被遗弃的小兽。

公孙,淮西,没有了……

璇历四十七年春,璇王围困玉乾山,死于流矢。
同年春末,天权、遖宿率兵攻入天璇,天璇国破。

陵光气息尚存时,天权年轻的君王曾问:“陵光王可还有遗愿?”

陵光望着树影间漏下的星光,轻轻笑了笑,“淮西的海棠……可……开好了……?”

还不曾告诉你,淮西之所以名为淮西,始作俑者还是他陵光。

当年先王重划天璇东南政区曾指着淮水入海口叫几位世子取名。

王兄等都言“淮南”“东浦”一类,唯陵光特立独行道一句“淮西”。王兄笑陵光分不明东西南北,先王笑问为何,年幼的陵光扬着眉朗声道:“天璇视朱雀为圣物,传说淮水因朱雀而存,我若为朱雀,绝不肯随波逐流、顺水东去,定要冲波逆折西上,直冲九天!”

先王抚掌而笑,道陵光小小年纪已是锋芒初露,颇有朱雀傲世之姿,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。

先王后那时也玩笑道一句,若陵光真为朱雀,落子第一步便是淮西,保不齐将来淮西能有人才能辅佐他扶摇直上。

后来先王为陵光选择伴读人物,最后删减只剩将军府的裘振与那淮西公孙钤,天璇素缺将才,先王抉择许久,到底是圈定了裘振。

公孙钤身死,陵光几度悲痛欲绝,他无法再受此打击,叫人速速将公孙钤尸骨敛回淮西厚葬,眼见不到,只当公孙钤是远行,早晚会回来,对他再说一句:“王上,微臣回来了。”

他也还能再收回满心未露出的忧思,淡淡道一句:“回来就好。”

夏初,天权王力排众议,将天璇王陵光尸骨送至淮西,与璇相公孙钤合葬一处。

连陵光自己都摸不透的感情,天权王这个一向混吃等死的局外人却读懂了。

陵光曾做过一件错事,如今用性命去偿还尽了。他没有什么能留给公孙钤的,只求来世与公孙钤都是普通人,早一些相见,早一日相知且相守。

愿来世庭中海棠依旧,再与君同游。

是月淮西大雨,为故老所仅见。其雨无注,直倒倾迸下尔。凡水倒倾宜立尽,而是雨砰訇澎湃,无呼吸间断。而玉乾山栖雀峰峰折而雪崩,更助其势,淮水涨急,凡所到处,白水漫卷丹青,仰头东去弗如是。

至连半月,雷霆狎昵,横流莫御,百堵俱仆,璇之淮西,终沉归大海。

唯海棠一枝纵水而出,花开明丽。有赤鸟西来,毛羽若火,形似朱雀,绕枝哀鸣三昼夜,其声悲绝,璇人闻之心肺若绞,恸哭难息。

终海棠花尽枝枯,赤鸟啼血声绝,投水同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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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遇君  君君老师组织的元旦开笔活动——

文中地理都是po主这个对江南格外钟意的人瞎编的 不要听 这个淮水也不是咱们的淮河

祝大家新年快乐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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